Sunday, November 15, 2009

在某處他靜靜地睡了

離開倫敦之前我特地回到這裡走了一趟。Golders Green Crematorium,全倫敦最古老的一座火葬場,八月的和煦日光將死亡照拂地很安寧。六月二十日上午,《新左評論》(New Left Review)的編委Peter Gowan的遺體在此地告別人世;沒有鮮花為飾,也沒有淒涼的輓歌,甚至是否有灰燼在此落土生根也難以得知,因為當日在我離去之際某位同志像九官鳥一般不斷重複著同一句話:「這可是火葬場哪!」八月在我離開倫敦之際又回到這裡走了一趟,想著或許可以在某處找到紀念碑或花卉(註一),然而寬闊的花園中似乎只有年代久遠的鬼魂在遊蕩,而晌午的陽光則讓一切平整潔白的物體都朦朧炫目了起來。

我雖然與Peter Gowan僅有一面之緣,但他就像我真正的師長一般慈祥和藹。我去年在歷史唯物主義研討會的一場圓桌討論會上聽見Peter Gowan報告他對此波金融危機的見解;他指出雖然金融危機的源頭可以追溯至生產過剩(over-production),這也是目前多數文章一致的結論,然而更重要的是必須針對此波金融危機的近期根源加以分析,也就是對於各類衍生性金融商品以及各國央行的失序加以抽絲剝繭。會後我寫信向Peter Gowan索取這篇文章,而他慷慨地寄給我這篇當時尚未完成的草稿(註二),在冷漠的倫敦學術圈裡不啻是一道暖流。也因此在我驟然見到Peter Gowan的訃文時,在震驚之際也同時決定要赴北倫敦小丘上的Golders Green向他的遺體告別。

不出所料,來自世界各地的人群塞滿火葬場內的教堂,寥寥幾座小板凳瞬間一位難求。余雖未及耄耋之年卻是未老先衰,但在年高德劭的前輩面前卻也不敢忘了讓座的美德。然而就在感人的祭文讓我雙眼朦朧之際,偷偷拭淚之時竟然發現不少壯年男女佔著小板凳卻在打瞌睡發獃,任由長者吃力地在空無一物的走道上呆站。雖然馬爺爺沒說過左派要有讓座的美德,但關懷他人可是馬克斯主義的出發點呀,否則為何會發展出「各盡其能、各取所需」的概念呢?更讓我不解的是,既然對告別式不耐煩到呵欠連連,又何苦浪費時間千里迢迢跑到這來佔個座位呢?然而此時的我雖然目睹了一件怪現象,卻還不知道接下來將會體驗更大的迷團。

由於我站立的地點緊貼教堂後端的牆壁,因此在告別式的最後階段眾人起立向遺體致敬之際,黑壓壓的人群完全遮蔽住我的視線,也因此在我尾隨人群魚貫走出教堂之際還在疑惑剛剛到底發生了什麼事,還有整場喪禮是否就這麼結束了。比鄰教堂的後院陽光閃耀,隨處可見一群群左派份子在此抽煙閒聊,於是我便向一位穿著隨意、獨自抽煙、看來像是左派份子的中年女士提出我的疑問:請問棺木在哪兒呢?沒想到這位貌似左派的女士竟以很不友善的態度回覆:「你說棺木是什麼意思?這是火葬場啊!」(What do you mean by coffin? This is a crematorium!)於是我繼續詢問,是否棺木連同屍體剛剛在教堂內火化了,還有整場喪禮是否就這麼結束了,而得到的回答就是如同九官鳥般不斷重複的那句「This is a crematorium! This is a crematorium!」

願彼得爺爺原諒我的壞脾氣;老實說,當時的我不能說是不惱怒的。現場有來自世界各地的外國人,看我的臉難道看不出我不是英國人嗎?我在台灣又不是沒見過火葬場,但我可從沒見過附設焚化爐可以直接焚化遺體的教堂或廟宇!雖然馬爺爺沒說過左派必須理解或包容文化差異,但倘若缺乏對於文化差異的包容力也發展不出國際主義呀!希望在天國安息的彼得爺爺可以體諒我的壞脾氣,因為參加完這場喪禮讓我更加體會,我和偽左派實在是八字不合啊!

註一:花園裡有不少花卉旁立著小紀念碑或牌以資紀念某人。
註二:這篇文章後來正式發表在《新左評論》上,請見Crisis in the Heartla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