Friday, August 18, 2023

《預知死亡紀事》的未解之謎(下)

 作為馬奎斯分身的預審法官無法找到任何蛛絲馬跡可以證明山迪亞哥.拿紹爾需為安荷拉.維卡里歐的貞節負責(pp. 159-160),然而在這部紀實報導似的流水帳中卻隱藏了許多顯而易見的線索。山迪亞哥.拿紹爾經常在山區一帶獵艷,奪走無數少女的童貞(p. 146);在家中逮到機會就猥褻廚娘的未成年女兒,因此廚娘罵他是人渣(pp. 40, 44-45);甚至他還跟馬奎斯說過安荷拉.維卡里歐「已經熟透可以摘下了」這樣的話(p. 68)。在婚禮當晚,他提議去新婚夫婦的山丘別墅向他們獻唱,還在花園裡放煙火和鞭炮(p. 115)。重返犯罪現場是兇手的特徵之一;顯然他是為了探查新郎是否發現新娘非處子之身。在他被殺害之前,他從未問過維卡里歐兄弟為何要殺他,也沒有要求他們住手,只罵了他們是狗娘養的混帳(pp. 180-185)。他和維卡里歐雙胞胎在婚禮結束後還一塊兒在青樓裡唱歌飲酒(pp. 85-86),顯然彼此沒有其他深仇大恨,因此他從沒問過兩兄弟要殺他的理由顯示原因他自己心知肚明。雖然馬奎斯竭力主張山迪亞哥.拿紹爾是清白的,然而他專業的新聞採訪寫作卻點出了山迪亞哥確實非常有可能是罪魁禍首。

然而這畢竟是一部小說而不是紀實報導。書中打從一開頭便有許多前後矛盾的敘述,例如關於當天天氣的描述以及新郎新娘的初識過程(pp. 33, 38, 163-165),雖然很符合受訪者往往記不清楚細節的真實情況,然而除此之外作者還刻意安排了許多前後牴觸之處,例如當新郎巴亞多.聖羅曼第一次來到村莊之時,同船的人認為他是個娘娘腔,而安荷拉.維卡里歐卻認為他太過粗獷(pp. 60, 71);作者宣稱「沒有人相信罪人是山迪亞哥.拿紹爾」,但電廠老闆說「我以為他靠錢擺平了」,而雙胞胎哥哥未來的丈母娘則說「名譽之事不容耽擱」(pp. 110, 146, 162)。


在真實世界中,山迪亞哥.拿紹爾的本名是Cayetano Gentile Chimento,並非阿拉伯人;新郎是Miguel Reyes Palencia,和馬奎斯以及死者是朋友,後來另娶他人生了十二個孩子;新娘叫Margarita Chica,她的兩位哥哥並非雙胞胎且僅有其中一人犯下兇殺案(Pope, p. 187)。山迪亞哥(Santiago)是第一位在耶路撒冷殉道的使徒(張淑英,2019);馬奎斯為他遇害的好友安排了這樣一個名字又堅稱他是清白的,是否有任何證據?


事實上,當預審法官在法庭上詢問新娘那個男人的名字時,她沒有改變她的說法(p. 160);而當法官繼續追問誰是山迪亞哥.拿紹爾時,她回答「Fue me autor」(He was my autor, Pope, p. 189)。Autor這個西班牙字是肇事者、犯罪者、主犯的意思,同時也可以翻譯為創造者、發明人、作家,也就是馬奎斯本人。倘若真相確是如此,便無怪乎馬奎斯這麼氣急敗壞地質問為何沒有人阻止這場悲劇發生;倘若真相確是如此,便無怪乎作為馬奎斯分身的法官會沮喪地評論村民的偏見;倘若真相確是如此,那麼這部小說便可以說是馬奎斯嘔心瀝血的懺罪之作,無怪乎他會認為這是他最傑出的作品,也無怪乎他自始至終都將一切歸咎於不可抵擋的命運安排,借用法官的手寫下「我們在宿命的擺弄下隱形無蹤」(p. 179)。


然而真相畢竟已不可考,因此我們要慶幸馬奎斯至少安排了一個光明的結局。書中的女主角在被退婚之後第一次主宰了自己的命運,寫下了近兩千封信追回丈夫、和他破鏡重圓,在那個父權的年代頭一次按照自己的心意做自己的主人。


備註:

一、沒有註明出處的頁碼都是指葉淑吟新譯的皇冠版小說的頁碼。

二、建議之前有看過任何舊版小說的人可以再讀一次這次有馬奎斯家族正式授權、由西班牙文翻譯的皇冠版本,因為之前的中文版很可能是從英文版翻譯的,而英文版的翻譯據說有不少錯誤(Pope, 1987, pp. 185-186)。



參考資料:

葉淑吟(譯)(2019)。預知死亡紀事。台北:皇冠。(Márquez, G. G., 1981)

張淑英(2019)。《預知死亡紀事》的預言和寓言。英語島,2019年2月號。取自

https://www.eisland.com.tw/Main.php?stat=a_6VX1qhI

Christie, J. S. (1993). Fathers and Virgins: Garcia Marquez's Faulknerian "Chronicle of a Death Foretold". Latin American Literary Review, 21(41), 21-29.

Pope, R. D. (1987). Transparency and Illusion in Garcia Marquez' "Chronicle of a Death Foretold". Latin American Literary Review, 15(29), 183-200.


Wednesday, August 16, 2023

《預知死亡紀事》的未解之謎(上)

馬奎斯(Gabriel García Márquez)年少時村子裡舉辦了一場盛大奢華的婚禮,新郎是戰爭英雄的兒子巴亞多.聖羅曼(Bayardo San Román),他用鉅資買下村裡最美麗的山丘別墅,在婚禮當天殺了四十隻火雞、十一頭豬、四頭小牛,並用掉近兩千瓶蘭姆酒以及兩百零五箱走私酒來款待婚禮嘉賓以及群眾(pp. 50-51),光是在教堂擺設的鮮花價值就足以舉辦十四場豪華喪禮(p.81)。於是村裡的人們就像通宵達旦舉辦嘉年華一般徹夜狂歡。婚禮當晚當眾人還在群聚狂歡時,新郎發現了新娘安荷拉.維卡里歐(Angela Vicario)並非處子之身,於是牽著她將她退回了娘家(pp. 87-88),之後將酒量豪邁的自己灌醉,酒精中毒躺在床上六天才被人發現(pp. 138-139)。

新娘的雙胞胎哥哥氣得逼她說出誰是奪取她貞操的傢伙,於是她供出了山迪亞哥.拿紹爾(Santiago Nasar)這個名字;他是馬奎斯的摯友,不久前還跟馬奎斯以及維卡里歐雙胞胎一同在青樓狂歡(pp. 85-86)。於是雙胞胎兄弟便拿了兩把殺豬刀前往教堂旁的廣場,逄人便說他們要宰了山迪亞哥.拿紹爾,從凌晨三點到六點之間幾乎所有醒著的人都聽說了這個消息。於是有人設法警告山迪亞哥,然而他還是被殺了,死後屍體還在眾人面前被慘不忍睹地解剖,彷彿「再殺一次已經斷氣的他」(p.124),一具俊俏的屍體經過一場大屠殺般的解剖之後面目全非只能匆匆下葬。許多人認為雙胞胎之所以逄人便預告他們的殺人計畫是為了有人能阻止他們,甚至他們還刻意等在山迪亞哥平常不會出入的自家大門。然而悲劇還是發生了。因此馬奎斯在這部小說探討的一個謎團便是為何全村沒有一個人出手阻擋這樁事前預告的謀殺案。


馬奎斯深信山迪亞哥.拿紹爾是清白的,因此花費近三十年的時間,以一名專業記者的調查方式查證了各種線索,也宣稱這部作品是一部關於預告殺人的流水帳(Crónica de una muerte anunciada, Chronicle of a Death Foretold)。根據馬奎斯的調查,沒有人認真認為雙胞胎要殺山迪亞哥.拿紹爾,因為他們是大家眼中的老實人、面惡心善(pp. 47, 96)。許多人認為他們只是醉了,絕不可能殺人,「更不可能殺有錢人」(pp. 96, 100)。剩下的一些人隱約感覺他們是認真的,但並沒有勸退他們,而是僅僅想辦法通知山迪亞哥.拿紹爾(pp. 43-45, 105)。然而一封警告信被塞進山迪亞哥家的大門卻沒被看見(pp. 45-56, 184)、一則口述的警告沒被傳達(p. 44)、被賦予期望的神父認為那不關他的事而是執法人員的工作,之後忘了警告山迪亞哥的母親(pp. 119-120)。唯一付諸行動沒收了凶器的村長雖然保證會處理這件事,卻先到了交際俱樂部去確認當晚的骨牌牌局而錯過了阻止命案的時機(p.174)。於是在一連串不幸的巧合安排下,山迪亞哥.拿紹爾在眾目睽睽之下於自家大門口被兩把生鏽的殺豬刀砍到肚破腸流(pp. 185-187)。


雙胞胎兄弟自首後被判無罪(p. 94);行凶者和律師宣稱這是合法捍衛名譽(p. 92),雙胞胎哥哥的未婚妻甚至認為倘若他沒有言出必行便要解除婚約(p. 110)。村裡的人大多認為他們是為妹妹奪回名譽、讓山迪亞哥為自己贖罪(p. 138),因此在兇殺案發生的當下,村民非但沒有阻止這起預告謀殺,反而湧入廣場、佔好位置,準備見證命案發生(pp. 163-164, 173, 181)。所以困擾馬奎斯近三十年的謎團解開了;維卡里歐雙胞胎一直希望被阻止的兇殺案沒被阻止,因為大多數人認為死者死得其所(pp. 44, 110, 138, 156, 162)。於是在法院的判決書上,那位顯然是馬奎斯分身的預審法官(熱愛文學、博覽西班牙古典文學,p. 159)在空白處沮喪地寫下「給我一個偏見,我就可以撼動這個世界」(p. 161)。


馬奎斯在這部小說裡想探討的中心謎團至此可以說是解開了,然而這就指向另一個未解之謎:誰是奪去安荷拉.維卡里歐貞操的罪魁禍首?


備註:

一、沒有註明出處的頁碼都是指葉淑吟新譯的皇冠版小說的頁碼。

二、建議之前有看過任何舊版小說的人可以再讀一次這次有馬奎斯家族正式授權、由西班牙文翻譯的皇冠版本,因為之前的中文版很可能是從英文版翻譯的,而英文版的翻譯據說有不少錯誤(Pope, 1987, pp. 185-186)。



參考資料:

葉淑吟(譯)(2019)。預知死亡紀事。台北:皇冠。(Márquez, G. G., 1981)

張淑英(2019)。《預知死亡紀事》的預言和寓言。英語島,2019年2月號。取自

https://www.eisland.com.tw/Main.php?stat=a_6VX1qhI

Christie, J. S. (1993). Fathers and Virgins: Garcia Marquez's Faulknerian "Chronicle of a Death Foretold". Latin American Literary Review, 21(41), 21-29.

Pope, R. D. (1987). Transparency and Illusion in Garcia Marquez' "Chronicle of a Death Foretold". Latin American Literary Review, 15(29), 183-200.

Sunday, January 22, 2017

大掃除

海運
收拾行囊,一箱箱的講義、筆記、期刊文章、影印書籍、論文手稿,一口氣從英國海運回家。知識的重量直接換算成運費。

陳年
嶄新的知識往往劍拔弩張,學了點皮毛的人每每鋒芒刺人,印在紙上可以是傷人的武器。吸收了陳年濕氣後,溫潤的紙緣已不復割手。

回收
寫滿註記的期刊文章、畫滿線的書本、標滿註解的論文手稿;一疊疊充滿知識的頁面,如今只剩下可回收與不可回收的分別。

Tuesday, December 13, 2016

散在空氣裡的回憶

時序進入冬季,連日來氣溫下降了幾度,路人也少了一些。走在濕濕涼涼的街頭,有時竟有點初到倫敦時的感覺。而近日敝研究室收到的Fxxxy disease人類心XXX DNA序列竟有87%像XX桿菌,不禁讓我回想起在倫敦的一些瑣事了。在開膛手傑克出沒的那個年代,據說倫敦的天空總是被煤煙燻得灰撲撲的,因而被稱為「霧都」。一百多年後,儘管英國人下了很多功夫改善倫敦的空氣品質,但倫敦仍入選為歐洲空氣最差城市。無論再怎麼勤奮擦拭,桌面、眼鏡、電腦螢幕上總是沾滿肉眼可見的懸浮粉塵和纖維;或許還有一些別的,在廚房裡特別惱人。

說起英國的廚房,那是個經常發生不思議事件的地點。不僅麵包、牛奶經常減少或消失,就連菜刀、鍋子也會不見。外國學生的習慣不好,借別人的食物借久了,連宿舍頂樓餐廳的餐刀都借了不還,害主廚供餐前還要到每層樓的廚房翻找。食物就這麼隨機消失了大半年後,終於有位中國妹妹在廚房裡發飆,說她全新未開封的牛奶被喝了好幾瓶。她在意的倒不是錢這種小事,而是「要去買新的很麻煩」,說完便丟下那四分之三瓶牛奶衝出了廚房。看來像嫌疑犯的吉爾吉斯小弟一臉尷尬地杵在那,一旁的美國姐姐則是拍了拍他的肩膀好生勸誡:「下次要挑那些開過的牛奶啊!」

這個吉爾吉斯小弟在暑假和其他一些樓友一起搬到東倫敦的Leytonstone;後來大約是樓友之間產生了什麼齟齬,他和一些人搬出了那棟房子,於是出現了可以容納我的空房。入住當天我馬上在廚房發現了幾把先前在宿舍消失的刀子,有87%的可能性是吉爾吉斯小弟借走的。這位小弟據說在倫敦金融圈待了一陣子之後,兩年前自己開了一間處理大數據的新創公司。人們常說換了位置就換了腦袋,不知道他現在對於員工借公司文具回家的容忍度有多高呢?

刀子被借走讓我有點難過,因為我這個人最喜歡利刃了。我一到倫敦買的頭幾件家具便包含這套被借得零零落落的十八件廚房刀具組(註一),我這輩子在博物館盯著欣賞最久的展覽品便是越王勾踐的劍。舉凡美工刀、拆信刀、剪刀、菜刀、刨刀,乃至於我用不到的刮鬍刀我都可以萌生佔有欲(老式的那種剃刀,但不會真的買啦哈哈)。我有個朋友在一間名叫Taylor of Old Bond Street的店買了一套刮鬍刀送她老公;這間簡稱為泰勒先生的店是一間位於倫敦蛋黃區的紳士刮鬍專門店,當時在海外只有台北一間分店。我朋友這個婦道人家對刮鬍刀沒有研究,以為只有握柄的部分是不可替換的,於是把握柄以上的部分整個丟掉了,結果當然就悲劇了,只好要我去本店問問能不能只買被丟掉的零件,如果不能就只好買一組新的。

我最樂意幫別人花錢了,特別是在一間平常我沒有理由參觀的店。當天我踏進泰勒先生的店面時,裡頭到處都是穿著體面的紳士,有些在挑選商品,有些則躺著讓人刮鬍子。我厚著臉皮把店裡的刀子都看了一遍之後才向店員提出我的問題。這間百年老店連店員都是高傲的英國老紳士;板著臉聽完我的問題之後,他用輕蔑的語氣回答他們沒有販賣刮鬍刀零件這種東西。「如果是這樣,」我氣定神閒地說:「那麼我要一組新的再加一把刷子。」反正花的不是我的錢。這位勢利的老紳士倒像是吃了一驚,換上一副較為有禮的態度將我的商品打包好之後,問道:「你剛剛說你來自台灣?」彷彿才剛想起自家唯一的海外分店就在台灣。曾同學,你真是台灣之光!

結完帳回到街上,空氣看起來並不污濁,但常在廚房裡打滾的人都知道真相沒有這麼單純。英國的廚房除了有些事物會神祕消失,還有些東西會神祕出現:在台灣只要放進冰箱就可以保鮮的食物,在倫敦的冰箱裡三天就可以生出黴菌。一條新買的麵包從外表看不出問題,但經常從中間長出大片青色黴菌(註二)。歪果扔像是習以為常,往往把長黴的部份挖掉繼續吃,讓我以為這是食物沒加防腐劑的正常現象,一直到我自己做了麵包之後才發現事有蹊蹺。用180度的高溫烤上25分鐘,為什麼黴菌還可以存活?難道是孢子躲過了熱浪的攻擊?抑或是切割麵包的刀片被污染?這謎團和人類心XXX DNA變成XX桿菌DNA有87%類似。一切的謎底,或許就像今年諾貝爾文學獎得主的名曲所說的那樣,飄散在空氣中吧。

註一:我當初在Robert Dyas買的刀具組有點類似Amazon這組Premium 18-piece knife block set(但我是以十鎊的特價買到的,開心),前面有兩排共八把小刀。那八把小刀在我搬離宿舍時只剩下三把,搬到Leytonstone後只找回一、兩把,顯然兇手不只一個。這是和歪果扔當樓友要注意的一件事。

註二:我通常在超市買Warburtons的麵包,稍微貴一點點但有種特殊香氣,比其他麵包好吃很多。這些超市麵包應該都是工廠大量生產、用機器切割的,但不管什麼超市品牌的麵包在倫敦的冰箱裡都可以迅速長黴,真不懂是工廠還是冰箱還是空氣太髒。

註三:照片一攝於宿舍附近的街上,遠眺宿舍隔壁不太美的BT電塔。照片二是我出外喜歡攜帶的摺疊剪刀:Slip ‘n Snip Folding Scissors: The original folding scissors。這把號稱是摺疊剪刀始祖的摺疊剪刀和英國沒有任何關係。

Friday, July 22, 2016

記夏日午時的壽司、靈媒、與祖靈

回想起來,我在英國沒吃過多少頓像樣的飯;在那幾頓像樣的飯裡,稱得上美味的更是屈指可數,其中最令我滿意與懷念的是和日下部太太一同用餐的日本料理店Kura(藏)。這間餐廳位於海德公園南邊通往騎士橋大道的一段窄巷裡。騎士橋(Knightsbridge)一帶充斥著各種名牌精品店與大型百貨公司,例如Burberry和哈洛德百貨(Harrods),路上總是車水馬龍、水洩不通,然而往北走便是綠樹成蔭的大片綠地。我在海德公園散步時經過這一帶無數次,竟不知這條幽靜的小巷是通往地鐵站的捷徑。日下部太太說這間日本料理店的口味道地,且價格相對實惠,是日本人喜歡光顧的餐廳。是日中午店內用餐者稀稀落落,放眼望去全是東方面孔,彼此的交談聲也相當輕微,令人有種置身日本的錯覺。

日下部太太是位年近六十依舊甜美可人的日本太太(有圖但不方便附,可以參考黑木瞳);我想篤姬如果活到六十歲,應該就和日下部太太一般天真爛漫如昔。日下部太太一直無法忘卻攻讀博士的心願,所幸日下部先生願意支持太太的夢想、資助太太的學費,因此我和日下部太太便這麼成了同學,可喜可賀。大約是由於文化與宗教信仰相近的緣故,我和日下部太太很快便熟稔了起來;之後大概是由於價值觀相近,日下部太太也成為我在英國最好的朋友(註一)。在認識日下部太太以前,我一直以為日本人的宗教信仰以神道教為大宗,但日下部太太是經常向佛與菩薩祈禱的。後來我才知道日本的佛教,特別是淨土宗,有久遠的歷史與廣大的信眾(註二),有不少台灣高僧都曾負笈日本學習佛法。日下部太太的母親曾告訴她,好人做壞事會很快得到懲罰。我細細體會之後,不得不佩服其中的智慧。

儘管日下部太太的生活看似順遂,仍不免有突如其來的意外事件,例如日下部先生為了堅持原則而決定離開任職多年的世界銀行、例如獨生愛女在美國出車禍重傷。大約是這些生命中不可抗拒的逆境使得日下部太太找上了在倫敦的靈媒J。當天在這間日本料理店裡,日下部太太娓娓道來她和靈媒J初次見面的情形,而這也是我第一次聽說日下部太太母親那邊的祖先可以追溯到鎌倉幕府的武將三浦大介義明(註三)。靈媒J初次見到日下部太太便指出她身邊有祖先跟著她, 並描繪了他的形貌以及頭上戴的小方帽,也指出他曾經在當地受到像亞瑟王一般的崇敬。日下部太太很是訝異,因為儘管三浦義明公是源賴朝的外祖父、在他的領地三浦半島備受尊崇,但一般日本人對這個名字並不熟悉,而靈媒J竟然能準確描繪出他在雕像裡的模樣,想來確實有過人的能力。這麼說起來,是日中午三浦義明公或許便端坐在我的正對面呢,這也是一種跨越時空的緣份吧。

像這樣和日下部太太一起用餐的機會是難得的。除了繁忙的學業之外,日下部太太還是全職家庭主婦,而她在和靈媒J成為朋友之後也常熱心幫忙處理J的生活問題。靈媒J在事業上倒是頗善於經營,對無法親自到場的客戶提供電話諮詢,但在生活上則略有一點迷糊之處。有次日下部太太提起她去靈媒J家中幫忙收拾善後,因為J在家中宴客準備了太多食物,派對結束後不知該如何處理而頗感沮喪。「她可以看見未來,卻看不到自己應該準備多少食物?」我這麼疑惑著,而日下部太太聽了也不禁莞爾。或許是隔行如隔山吧,平凡如我絕不可能理解靈媒J眼中的未來世界。也或許生命像是一條彎彎曲曲的長河,而靈媒能看見的不過是幾步之遙的河岸(註四)。也或許,未來是一團尚未成形的迷霧,與其試圖辨認模糊不清的輪廓,不如專心一意往前走。

最後附上這間餐廳的資訊:

Kura Japanese Restaurant(藏)
3-4 Park Close, Knightsbridge
London SW1X 7PQ
TEL: 020 7581 1820
FAX: 020 7584 7794

註一:日下部太太是對日本殖民台灣感到歉疚的日本人。現在的日本年輕人不知對日本軍國主義侵略史瞭解多少。

註二:例如台北的善導寺便是日本淨土宗總本山「知恩院」在台灣設的別院,原名「淨土宗台北別院」。相關歷史可以參考這篇淺顯易懂的簡介

註三:我的日文只有五十音程度,以上漢字當然都是日下部太太手寫的,和日本人交談的一個好處就是可以用漢字筆談。

註四:日下部太太的女兒在美國出車禍重傷時,心急如焚的日下部太太詢問靈媒J是否可能需要截肢,而靈媒J的回答是不會。當時日下部小姐確實是保住了手臂,但過了一段時間之後,由於傷勢嚴重仍必須切掉一截指尖。

註五:相片攝於哈洛德百貨。又,日下部太太於數年後順利獲頒博士學位,是年59歲,可喜可賀。

Wednesday, June 29, 2016

英式酒吧

酒吧(pub,即public house)一詞在台灣大約等同於夜店,但在英國卻是相當小家碧玉,大約等同於泡沫紅茶店,只不過販賣酒精飲料(主要是啤酒)這點有點兒童不宜,但仍屬於家庭餐廳等級。事實上據我所知敝校就至少有兩間酒吧,有些教授下課後會邀學生一起小酌兩杯,不喝酒的學生也可以點果汁和洋芋片(註一)。啤酒大概可以算是英國的國民飲料,就和法國的紅酒以及咱的茶差不多(註二),有著各種我不懂的分類,諸如淡啤酒(lager)、黑啤酒(stout)、烈啤酒(strong ale)、以及苦啤酒(bitter)等等。如果不知道點什麼好,就隨便往桌上任何一個啤酒龍頭(beer tap)一指說要半品脫或一品脫(pint)就可以了。反正英國酒吧的啤酒比果汁和茶還便宜,令人不得不懷疑這些釀酒榖物的來源。提供住宿的酒吧則稱為旅店(tavern或inn,但現在應已不提供住宿了),事實上就是中國古代的客棧。

小時候不懂為何武俠小說裡的故事大多發生在客棧。有一天突然想明白了;不論是善緣或惡緣,總是要相聚才能結緣。在那服務業不發達的年代,供出外人歇腳吃飯的地點想必是稀有的,是以在客棧裡聚首的旅人總是要忘情交談一番,就像在秋季離開夏爾(Shire)的哈比人在住進躍馬旅店(the Prancing Pony)的當晚便生出許多事端,於是故事就這麼展開了。或許由於白天的英國人較拘謹,因此下班後喜歡結夥到酒吧去小酌兩杯,在醺醺然的氛圍下拉近彼此的距離,這是英國社交相當重要的一環(註三)。英國酒吧的不成文規則是一次由一個人幫所有人買酒(buy a round),下一輪再換另一個人,剩下的人輪到明天、後天、大後天。倘若有人總是只喝不買,相信精明陰沈的英國人絕對會永誌不忘。

既然像是客棧,那麼是否會有「店小二,打兩斤黃酒、切三斤羊肉」這樣的情景出現?事實上傳統英式酒吧的餐點多半相當簡樸,菜單可能比陽春麵店還短,大概矇著眼睛點三明治、炸魚薯條都不會出錯。不過近年來連守舊的英國人也開始嘗試創新了,於是各類新潮酒吧相繼出現,諸如足球酒吧(football pub)、美食酒吧(gastropub)、以及一種可以上台唱歌的不知名酒吧(註四)。我有位表哥由於歌藝超群,因此喜歡上這種酒吧唱歌。根據這位表哥的說法,他第一次上台時,台下聽眾看他是黃種人便噓聲四起,待他一開口唱歌後馬上轉而對他豎起大拇指。哥,你真是台灣之光!由於英國大部分的商店在六、七點就都打烊了,因此傍晚之後的酒吧便成為提供娛樂消遣的地方。在傳統酒吧裡大多可以見到飛鏢盤和電子遊戲機,許多酒吧也會舉辦猜謎活動(pub quiz),算是老少咸宜的夜生活娛樂。

儘管時光流逝,大部分的英國酒吧仍維持舊有的型態。守舊也有守舊的好處。在英國這麼個物價高昂的地方,隨便一間餐廳都可能要價20英鎊(大約等同台北市普通義大利麵餐廳的等級。中國餐館與印度咖哩店等除外),在觀光景點則通常更加昂貴,而傳統英式酒吧的餐點價格則較為平實,是幫助玩囊羞澀的旅人節約旅費的好地方。我在英國的最後一次旅行是和妹妹去了一趟坎特伯里(Canterbury。是貨真價實的妹妹不是幻想文)。這個典雅小鎮的大街上仍保留許多中世紀的都鐸式建築,然而也同時充斥著各種現代連鎖店招牌,彷彿中世紀的鎧甲武士戴著耳機聽音樂。此時在大街上找到一間傳統酒吧就像看見老朋友一般親切。點了一份炸魚薯條和一壺紅茶,六鎊五的平實價格就像傳統酒吧的待客之道(註五)。就在我感到安心的同時,忽然驚覺雖然英國充斥著惱人的人、事、物,但有不少風土民情竟已一點一滴融入我的生活習慣裡而無法抹滅了。

註一:根據我的觀察,不喝酒的學生似乎不多。酒量在英國是很重要的,在學術界亦然,是以像我這種不喝酒的生物在英國就無法出人頭地(淚)。

註二:英國紅茶的種子是從中國偷去的,大吉嶺便是大紅袍的子嗣。詳情可參考《植物獵人的茶盜之旅》一書。又,在超市試喝了印度頂級莊園紅茶(即大紅袍的後代)之後,覺得還是咱埔里、日月潭的紅茶更勝一籌。

註三:我有位當律師的前樓友說他們事務所內有兩位同事(似乎是實習律師,不太記得了),其中一位下班後會和大家去酒吧喝一杯,另一位非常認真工作但從不參加這種聚會。結果最後事務所留下了那位會和大家去喝酒的,由此可見飲酒在英國之重要性(無誤)。

註四:這種酒吧是由現場樂隊伴奏的,上台前要先跟樂隊說好要唱的歌。至於是否登記就可以上台或是否需要付費等等細節我就不清楚了。

註五:這間酒吧同樣一份炸魚薯條的價格已經漲到11.95英鎊了,也不知是這幾年英國的景氣太好還是通貨膨脹太嚴重。又,舍妹覺得餐點很難吃,所以找傳統酒吧用餐這一招說不定不見得適用於所有旅人。

註六:照片一攝於宿舍附近一間似乎小有名氣但我沒去過的酒吧The Fitzroy Tavern。照片二與三攝於坎特伯里的酒吧The Cricketers。

Sunday, May 29, 2016

英國醫療

最近看了幾篇鄉民討論各國醫療水準的文章,其中竟然有推文稱讚英國的醫療,令我不禁回想起在英國不幸感染豬流感(swine flu,H1N1)的經歷。2009年春夏之交是豬流感疫情開始升溫的時候,而疫情在英國之所以會擴大不是沒有原因的。當時各國還記得2003年SARS和2005年禽流感的教訓,提出了在公共場所應戴口罩這樣的建議,然而英國政府的消極無為使得一些歐洲旅客到英國著名景點觀光時特意戴上口罩以示抗議。面對歐洲各國的抨擊,英國政府的回應竟然是呼籲國民不要在公共場所戴口罩,原因是「衛生紙有和口罩一樣的效果」,以及「那些戴口罩的國家是由於空氣污染嚴重才養成這樣的風氣」。當然口罩是無法阻隔病毒的;但如果認為衛生紙有助於阻隔病毒傳染卻又呼籲大眾別戴口罩,這邏輯不是有點矛盾嗎?簡而言之,英國政府是不希望自己的國家出現(英國心目中的)落後國家那種街上一堆人戴口罩的景象,而這種愛面子的心態使得英國成為全世界疫情最嚴重的國家之一,連我也不幸成了受害者。

某天我搭上一班擁擠的列車,站在我正前方的那人突然打了個大噴嚏,當下我便有不祥的預感。果不其然,隔天各種感冒症狀接踵而至。先是發燒、畏寒、狂打噴嚏,接著全身骨節開始痠痛了起來。當時我不清楚這是否就是豬流感,於是上網看看英國健保局(National Health Service,NHS)發佈的官方訊息。英國健保局還是有所作為的;他們在網路上設計了一份問卷,詢問病患的各種症狀以及最近接觸過的人裡頭是否有豬流感患者。填完問卷後,結論是我「可能」得的是豬流感,因此可以免費領取一份克流感(Tamiflu),但是我不能親自去領,必須要請別人代領。這就是當時英國政府對於豬流感病患的處理流程,令人難以置信。首先,這份問卷是基於病人的主觀判斷來填寫的,對於任何情況不明的案例就是直接發給病人一份克流感,而任何人也都可以誇大病情來領取克流感(當時由於英國疫情嚴重,出現了克流感短缺的情形,也出現了批評藥廠死要錢見死不救的聲音)。但克流感真的是萬靈丹嗎?我當時從媒體報導隱約得知克流感是針對另一種病毒設計的,而這樣的藥物為何可以拿來治療豬流感令我百思不得其解。其次,英國官方要求克流感不能由患者本人領取,那獨居的人怎麼辦?總之,我當時對克流感抱有疑慮,再加上也無法領取,因此也只好一天一天這樣病下去。

當時我和校方預定了一場協商會議,於是我詢問聯絡人是否可以改期,結果聯絡人竟然建議我可以不要出席。我是這場協商的當事人竟然建議我不要出席,那不是擺明了要黑箱嗎?於是只好咬著牙抱病出席。我和學校協(ㄔㄠˇ)商(ㄐㄧㄚˋ)的前一天是我病情最嚴重的一天,全身骨頭的每一吋都在劇痛,痛到我整晚在床上打滾無法入睡。結果隔天和校方代表近距離協(ㄔㄠˇ)商(ㄐㄧㄚˋ)時,他們全都無視於我是豬流感患者這件事,由次可見英國政府防疫工作的宣導出現了漏洞,而豬流感疫情為何會在英國失去控制也可以由此看出端倪(註一)。和校方吵完架之後,我立即著手處理打包、海運、匯款、訂機票、幫樓友找新房客(即抓交替)等等返台事宜;而一個多月後當我入境台灣時,儀器仍然測出我的體內有發燒現象,可見當時我病得有多嚴重。現在回想起來,倘若不是憑藉著要和校方吵架的那股鬥志,說不定就見不到台灣的太陽了(touch wood)。

現在重新檢視英國政府對流感疫情的處理方式,其實覺得有些部分也有其合理之處,只是在處理態度上就是個「死道友不死貧道」的概念。流感快篩的準確率說不定和擲骰子差不多,那麼用份網路問卷調查也就可以了;而治療流感其實並沒有什麼特效藥,那麼患者最好別出門把病毒傳染給醫生。這樣說起來似乎也挺合理,然而相較於SARS期間台灣的醫護人員冒著被傳染的風險搶救病患,英國健保局做的唯一一件事就是要病患別去看醫生;兩相比較之下,台灣醫護人員的醫德和敬業態度實在令人感動。回台灣之後也有幾次上醫院的經驗,依然時常為台灣醫護人員的醫德和敬業態度所感動。在鬼門關前走一遭之後,深深覺得能住在台灣實在是太幸福了。希望那些成天挑剔台灣醫護人員或貶低台灣醫療水準的人可以去英國體驗一下看病過程,想必回國後也能體會住在台灣的美好。

註一:在當天口沫橫飛地吵完架之後,在場的校方代表竟然沒有人被我傳染,看來經過各種瘟疫、流感、黑死病天擇後的歐洲人果然免疫系統有所不同。有興趣的人可以參考這篇論文

註二:有人提議台灣也應該引進家醫制度,但家醫制度也有其缺點。舍妹有次在美國生病時,由於家醫誤判其病情、沒有及時安排檢查,導致後來必須送急診。而在美國看病還要考慮保險給付的問題;有時醫生建議的檢查或轉診部門不在保險公司的清單中便必須自費,而人在生病時還要煩惱這些細節、或者主治醫師必須改變會診對象等等都十分惱人。相較之下,更加覺得能住在台灣是天大的福氣,希望大家都能珍惜醫療資源、尊重醫護人員。

註三:照片攝於Leytonstone住處附近的大片荒地,和本文沒有任何關係。因為覺得這片荒地頗美,是以在離開倫敦之前特地去拍了幾張照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