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uesday, December 13, 2016

散在空氣裡的回憶

時序進入冬季,連日來氣溫下降了幾度,路人也少了一些。走在濕濕涼涼的街頭,有時竟有點初到倫敦時的感覺。而近日敝研究室收到的Fxxxy disease人類心XXX DNA序列竟有87%像XX桿菌,不禁讓我回想起在倫敦的一些瑣事了。在開膛手傑克出沒的那個年代,據說倫敦的天空總是被煤煙燻得灰撲撲的,因而被稱為「霧都」。一百多年後,儘管英國人下了很多功夫改善倫敦的空氣品質,但倫敦仍入選為歐洲空氣最差城市。無論再怎麼勤奮擦拭,桌面、眼鏡、電腦螢幕上總是沾滿肉眼可見的懸浮粉塵和纖維;或許還有一些別的,在廚房裡特別惱人。

說起英國的廚房,那是個經常發生不思議事件的地點。不僅麵包、牛奶經常減少或消失,就連菜刀、鍋子也會不見。外國學生的習慣不好,借別人的食物借久了,連宿舍頂樓餐廳的餐刀都借了不還,害主廚供餐前還要到每層樓的廚房翻找。食物就這麼隨機消失了大半年後,終於有位中國妹妹在廚房裡發飆,說她全新未開封的牛奶被喝了好幾瓶。她在意的倒不是錢這種小事,而是「要去買新的很麻煩」,說完便丟下那四分之三瓶牛奶衝出了廚房。看來像嫌疑犯的吉爾吉斯小弟一臉尷尬地杵在那,一旁的美國姐姐則是拍了拍他的肩膀好生勸誡:「下次要挑那些開過的牛奶啊!」

這個吉爾吉斯小弟在暑假和其他一些樓友一起搬到東倫敦的Leytonstone;後來大約是樓友之間產生了什麼齟齬,他和一些人搬出了那棟房子,於是出現了可以容納我的空房。入住當天我馬上在廚房發現了幾把先前在宿舍消失的刀子,有87%的可能性是吉爾吉斯小弟借走的。這位小弟據說在倫敦金融圈待了一陣子之後,兩年前自己開了一間處理大數據的新創公司。人們常說換了位置就換了腦袋,不知道他現在對於員工借公司文具回家的容忍度有多高呢?

刀子被借走讓我有點難過,因為我這個人最喜歡利刃了。我一到倫敦買的頭幾件家具便包含這套被借得零零落落的十八件廚房刀具組(註一),我這輩子在博物館盯著欣賞最久的展覽品便是越王勾踐的劍。舉凡美工刀、拆信刀、剪刀、菜刀、刨刀,乃至於我用不到的刮鬍刀我都可以萌生佔有欲(老式的那種剃刀,但不會真的買啦哈哈)。我有個朋友在一間名叫Taylor of Old Bond Street的店買了一套刮鬍刀送她老公;這間簡稱為泰勒先生的店是一間位於倫敦蛋黃區的紳士刮鬍專門店,當時在海外只有台北一間分店。我朋友這個婦道人家對刮鬍刀沒有研究,以為只有握柄的部分是不可替換的,於是把握柄以上的部分整個丟掉了,結果當然就悲劇了,只好要我去本店問問能不能只買被丟掉的零件,如果不能就只好買一組新的。

我最樂意幫別人花錢了,特別是在一間平常我沒有理由參觀的店。當天我踏進泰勒先生的店面時,裡頭到處都是穿著體面的紳士,有些在挑選商品,有些則躺著讓人刮鬍子。我厚著臉皮把店裡的刀子都看了一遍之後才向店員提出我的問題。這間百年老店連店員都是高傲的英國老紳士;板著臉聽完我的問題之後,他用輕蔑的語氣回答他們沒有販賣刮鬍刀零件這種東西。「如果是這樣,」我氣定神閒地說:「那麼我要一組新的再加一把刷子。」反正花的不是我的錢。這位勢利的老紳士倒像是吃了一驚,換上一副較為有禮的態度將我的商品打包好之後,問道:「你剛剛說你來自台灣?」彷彿才剛想起自家唯一的海外分店就在台灣。曾同學,你真是台灣之光!

結完帳回到街上,空氣看起來並不污濁,但常在廚房裡打滾的人都知道真相沒有這麼單純。英國的廚房除了有些事物會神祕消失,還有些東西會神祕出現:在台灣只要放進冰箱就可以保鮮的食物,在倫敦的冰箱裡三天就可以生出黴菌。一條新買的麵包從外表看不出問題,但經常從中間長出大片青色黴菌(註二)。歪果扔像是習以為常,往往把長黴的部份挖掉繼續吃,讓我以為這是食物沒加防腐劑的正常現象,一直到我自己做了麵包之後才發現事有蹊蹺。用180度的高溫烤上25分鐘,為什麼黴菌還可以存活?難道是孢子躲過了熱浪的攻擊?抑或是切割麵包的刀片被污染?這謎團和人類心XXX DNA變成XX桿菌DNA有87%類似。一切的謎底,或許就像今年諾貝爾文學獎得主的名曲所說的那樣,飄散在空氣中吧。

註一:我當初在Robert Dyas買的刀具組有點類似Amazon這組Premium 18-piece knife block set(但我是以十鎊的特價買到的,開心),前面有兩排共八把小刀。那八把小刀在我搬離宿舍時只剩下三把,搬到Leytonstone後只找回一、兩把,顯然兇手不只一個。這是和歪果扔當樓友要注意的一件事。

註二:我通常在超市買Warburtons的麵包,稍微貴一點點但有種特殊香氣,比其他麵包好吃很多。這些超市麵包應該都是工廠大量生產、用機器切割的,但不管什麼超市品牌的麵包在倫敦的冰箱裡都可以迅速長黴,真不懂是工廠還是冰箱還是空氣太髒。

註三:照片一攝於宿舍附近的街上,遠眺宿舍隔壁不太美的BT電塔。照片二是我出外喜歡攜帶的摺疊剪刀:Slip ‘n Snip Folding Scissors: The original folding scissors。這把號稱是摺疊剪刀始祖的摺疊剪刀和英國沒有任何關係。

Friday, July 22, 2016

記夏日午時的壽司、靈媒、與祖靈

回想起來,我在英國沒吃過多少頓像樣的飯;在那幾頓像樣的飯裡,稱得上美味的更是屈指可數,其中最令我滿意與懷念的是和日下部太太一同用餐的日本料理店Kura(藏)。這間餐廳位於海德公園南邊通往騎士橋大道的一段窄巷裡。騎士橋(Knightsbridge)一帶充斥著各種名牌精品店與大型百貨公司,例如Burberry和哈洛德百貨(Harrods),路上總是車水馬龍、水洩不通,然而往北走便是綠樹成蔭的大片綠地。我在海德公園散步時經過這一帶無數次,竟不知這條幽靜的小巷是通往地鐵站的捷徑。日下部太太說這間日本料理店的口味道地,且價格相對實惠,是日本人喜歡光顧的餐廳。是日中午店內用餐者稀稀落落,放眼望去全是東方面孔,彼此的交談聲也相當輕微,令人有種置身日本的錯覺。

日下部太太是位年近六十依舊甜美可人的日本太太(有圖但不方便附,可以參考黑木瞳);我想篤姬如果活到六十歲,應該就和日下部太太一般天真爛漫如昔。日下部太太一直無法忘卻攻讀博士的心願,所幸日下部先生願意支持太太的夢想、資助太太的學費,因此我和日下部太太便這麼成了同學,可喜可賀。大約是由於文化與宗教信仰相近的緣故,我和日下部太太很快便熟稔了起來;之後大概是由於價值觀相近,日下部太太也成為我在英國最好的朋友(註一)。在認識日下部太太以前,我一直以為日本人的宗教信仰以神道教為大宗,但日下部太太是經常向佛與菩薩祈禱的。後來我才知道日本的佛教,特別是淨土宗,有久遠的歷史與廣大的信眾(註二),有不少台灣高僧都曾負笈日本學習佛法。日下部太太的母親曾告訴她,好人做壞事會很快得到懲罰。我細細體會之後,不得不佩服其中的智慧。

儘管日下部太太的生活看似順遂,仍不免有突如其來的意外事件,例如日下部先生為了堅持原則而決定離開任職多年的世界銀行、例如獨生愛女在美國出車禍重傷。大約是這些生命中不可抗拒的逆境使得日下部太太找上了在倫敦的靈媒J。當天在這間日本料理店裡,日下部太太娓娓道來她和靈媒J初次見面的情形,而這也是我第一次聽說日下部太太母親那邊的祖先可以追溯到鎌倉幕府的武將三浦大介義明(註三)。靈媒J初次見到日下部太太便指出她身邊有祖先跟著她, 並描繪了他的形貌以及頭上戴的小方帽,也指出他曾經在當地受到像亞瑟王一般的崇敬。日下部太太很是訝異,因為儘管三浦義明公是源賴朝的外祖父、在他的領地三浦半島備受尊崇,但一般日本人對這個名字並不熟悉,而靈媒J竟然能準確描繪出他在雕像裡的模樣,想來確實有過人的能力。這麼說起來,是日中午三浦義明公或許便端坐在我的正對面呢,這也是一種跨越時空的緣份吧。

像這樣和日下部太太一起用餐的機會是難得的。除了繁忙的學業之外,日下部太太還是全職家庭主婦,而她在和靈媒J成為朋友之後也常熱心幫忙處理J的生活問題。靈媒J在事業上倒是頗善於經營,對無法親自到場的客戶提供電話諮詢,但在生活上則略有一點迷糊之處。有次日下部太太提起她去靈媒J家中幫忙收拾善後,因為J在家中宴客準備了太多食物,派對結束後不知該如何處理而頗感沮喪。「她可以看見未來,卻看不到自己應該準備多少食物?」我這麼疑惑著,而日下部太太聽了也不禁莞爾。或許是隔行如隔山吧,平凡如我絕不可能理解靈媒J眼中的未來世界。也或許生命像是一條彎彎曲曲的長河,而靈媒能看見的不過是幾步之遙的河岸(註四)。也或許,未來是一團尚未成形的迷霧,與其試圖辨認模糊不清的輪廓,不如專心一意往前走。

最後附上這間餐廳的資訊:

Kura Japanese Restaurant(藏)
3-4 Park Close, Knightsbridge
London SW1X 7PQ
TEL: 020 7581 1820
FAX: 020 7584 7794

註一:日下部太太是對日本殖民台灣感到歉疚的日本人。現在的日本年輕人不知對日本軍國主義侵略史瞭解多少。

註二:例如台北的善導寺便是日本淨土宗總本山「知恩院」在台灣設的別院,原名「淨土宗台北別院」。相關歷史可以參考這篇淺顯易懂的簡介

註三:我的日文只有五十音程度,以上漢字當然都是日下部太太手寫的,和日本人交談的一個好處就是可以用漢字筆談。

註四:日下部太太的女兒在美國出車禍重傷時,心急如焚的日下部太太詢問靈媒J是否可能需要截肢,而靈媒J的回答是不會。當時日下部小姐確實是保住了手臂,但過了一段時間之後,由於傷勢嚴重仍必須切掉一截指尖。

註五:相片攝於哈洛德百貨。又,日下部太太於數年後順利獲頒博士學位,是年59歲,可喜可賀。

Wednesday, June 29, 2016

英式酒吧

酒吧(pub,即public house)一詞在台灣大約等同於夜店,但在英國卻是相當小家碧玉,大約等同於泡沫紅茶店,只不過販賣酒精飲料(主要是啤酒)這點有點兒童不宜,但仍屬於家庭餐廳等級。事實上據我所知敝校就至少有兩間酒吧,有些教授下課後會邀學生一起小酌兩杯,不喝酒的學生也可以點果汁和洋芋片(註一)。啤酒大概可以算是英國的國民飲料,就和法國的紅酒以及咱的茶差不多(註二),有著各種我不懂的分類,諸如淡啤酒(lager)、黑啤酒(stout)、烈啤酒(strong ale)、以及苦啤酒(bitter)等等。如果不知道點什麼好,就隨便往桌上任何一個啤酒龍頭(beer tap)一指說要半品脫或一品脫(pint)就可以了。反正英國酒吧的啤酒比果汁和茶還便宜,令人不得不懷疑這些釀酒榖物的來源。提供住宿的酒吧則稱為旅店(tavern或inn,但現在應已不提供住宿了),事實上就是中國古代的客棧。

小時候不懂為何武俠小說裡的故事大多發生在客棧。有一天突然想明白了;不論是善緣或惡緣,總是要相聚才能結緣。在那服務業不發達的年代,供出外人歇腳吃飯的地點想必是稀有的,是以在客棧裡聚首的旅人總是要忘情交談一番,就像在秋季離開夏爾(Shire)的哈比人在住進躍馬旅店(the Prancing Pony)的當晚便生出許多事端,於是故事就這麼展開了。或許由於白天的英國人較拘謹,因此下班後喜歡結夥到酒吧去小酌兩杯,在醺醺然的氛圍下拉近彼此的距離,這是英國社交相當重要的一環(註三)。英國酒吧的不成文規則是一次由一個人幫所有人買酒(buy a round),下一輪再換另一個人,剩下的人輪到明天、後天、大後天。倘若有人總是只喝不買,相信精明陰沈的英國人絕對會永誌不忘。

既然像是客棧,那麼是否會有「店小二,打兩斤黃酒、切三斤羊肉」這樣的情景出現?事實上傳統英式酒吧的餐點多半相當簡樸,菜單可能比陽春麵店還短,大概矇著眼睛點三明治、炸魚薯條都不會出錯。不過近年來連守舊的英國人也開始嘗試創新了,於是各類新潮酒吧相繼出現,諸如足球酒吧(football pub)、美食酒吧(gastropub)、以及一種可以上台唱歌的不知名酒吧(註四)。我有位表哥由於歌藝超群,因此喜歡上這種酒吧唱歌。根據這位表哥的說法,他第一次上台時,台下聽眾看他是黃種人便噓聲四起,待他一開口唱歌後馬上轉而對他豎起大拇指。哥,你真是台灣之光!由於英國大部分的商店在六、七點就都打烊了,因此傍晚之後的酒吧便成為提供娛樂消遣的地方。在傳統酒吧裡大多可以見到飛鏢盤和電子遊戲機,許多酒吧也會舉辦猜謎活動(pub quiz),算是老少咸宜的夜生活娛樂。

儘管時光流逝,大部分的英國酒吧仍維持舊有的型態。守舊也有守舊的好處。在英國這麼個物價高昂的地方,隨便一間餐廳都可能要價20英鎊(大約等同台北市普通義大利麵餐廳的等級。中國餐館與印度咖哩店等除外),在觀光景點則通常更加昂貴,而傳統英式酒吧的餐點價格則較為平實,是幫助玩囊羞澀的旅人節約旅費的好地方。我在英國的最後一次旅行是和妹妹去了一趟坎特伯里(Canterbury。是貨真價實的妹妹不是幻想文)。這個典雅小鎮的大街上仍保留許多中世紀的都鐸式建築,然而也同時充斥著各種現代連鎖店招牌,彷彿中世紀的鎧甲武士戴著耳機聽音樂。此時在大街上找到一間傳統酒吧就像看見老朋友一般親切。點了一份炸魚薯條和一壺紅茶,六鎊五的平實價格就像傳統酒吧的待客之道(註五)。就在我感到安心的同時,忽然驚覺雖然英國充斥著惱人的人、事、物,但有不少風土民情竟已一點一滴融入我的生活習慣裡而無法抹滅了。

註一:根據我的觀察,不喝酒的學生似乎不多。酒量在英國是很重要的,在學術界亦然,是以像我這種不喝酒的生物在英國就無法出人頭地(淚)。

註二:英國紅茶的種子是從中國偷去的,大吉嶺便是大紅袍的子嗣。詳情可參考《植物獵人的茶盜之旅》一書。又,在超市試喝了印度頂級莊園紅茶(即大紅袍的後代)之後,覺得還是咱埔里、日月潭的紅茶更勝一籌。

註三:我有位當律師的前樓友說他們事務所內有兩位同事(似乎是實習律師,不太記得了),其中一位下班後會和大家去酒吧喝一杯,另一位非常認真工作但從不參加這種聚會。結果最後事務所留下了那位會和大家去喝酒的,由此可見飲酒在英國之重要性(無誤)。

註四:這種酒吧是由現場樂隊伴奏的,上台前要先跟樂隊說好要唱的歌。至於是否登記就可以上台或是否需要付費等等細節我就不清楚了。

註五:這間酒吧同樣一份炸魚薯條的價格已經漲到11.95英鎊了,也不知是這幾年英國的景氣太好還是通貨膨脹太嚴重。又,舍妹覺得餐點很難吃,所以找傳統酒吧用餐這一招說不定不見得適用於所有旅人。

註六:照片一攝於宿舍附近一間似乎小有名氣但我沒去過的酒吧The Fitzroy Tavern。照片二與三攝於坎特伯里的酒吧The Cricketers。

Sunday, May 29, 2016

英國醫療

最近看了幾篇鄉民討論各國醫療水準的文章,其中竟然有推文稱讚英國的醫療,令我不禁回想起在英國不幸感染豬流感(swine flu,H1N1)的經歷。2009年春夏之交是豬流感疫情開始升溫的時候,而疫情在英國之所以會擴大不是沒有原因的。當時各國還記得2003年SARS和2005年禽流感的教訓,提出了在公共場所應戴口罩這樣的建議,然而英國政府的消極無為使得一些歐洲旅客到英國著名景點觀光時特意戴上口罩以示抗議。面對歐洲各國的抨擊,英國政府的回應竟然是呼籲國民不要在公共場所戴口罩,原因是「衛生紙有和口罩一樣的效果」,以及「那些戴口罩的國家是由於空氣污染嚴重才養成這樣的風氣」。當然口罩是無法阻隔病毒的;但如果認為衛生紙有助於阻隔病毒傳染卻又呼籲大眾別戴口罩,這邏輯不是有點矛盾嗎?簡而言之,英國政府是不希望自己的國家出現(英國心目中的)落後國家那種街上一堆人戴口罩的景象,而這種愛面子的心態使得英國成為全世界疫情最嚴重的國家之一,連我也不幸成了受害者。

某天我搭上一班擁擠的列車,站在我正前方的那人突然打了個大噴嚏,當下我便有不祥的預感。果不其然,隔天各種感冒症狀接踵而至。先是發燒、畏寒、狂打噴嚏,接著全身骨節開始痠痛了起來。當時我不清楚這是否就是豬流感,於是上網看看英國健保局(National Health Service,NHS)發佈的官方訊息。英國健保局還是有所作為的;他們在網路上設計了一份問卷,詢問病患的各種症狀以及最近接觸過的人裡頭是否有豬流感患者。填完問卷後,結論是我「可能」得的是豬流感,因此可以免費領取一份克流感(Tamiflu),但是我不能親自去領,必須要請別人代領。這就是當時英國政府對於豬流感病患的處理流程,令人難以置信。首先,這份問卷是基於病人的主觀判斷來填寫的,對於任何情況不明的案例就是直接發給病人一份克流感,而任何人也都可以誇大病情來領取克流感(當時由於英國疫情嚴重,出現了克流感短缺的情形,也出現了批評藥廠死要錢見死不救的聲音)。但克流感真的是萬靈丹嗎?我當時從媒體報導隱約得知克流感是針對另一種病毒設計的,而這樣的藥物為何可以拿來治療豬流感令我百思不得其解。其次,英國官方要求克流感不能由患者本人領取,那獨居的人怎麼辦?總之,我當時對克流感抱有疑慮,再加上也無法領取,因此也只好一天一天這樣病下去。

當時我和校方預定了一場協商會議,於是我詢問聯絡人是否可以改期,結果聯絡人竟然建議我可以不要出席。我是這場協商的當事人竟然建議我不要出席,那不是擺明了要黑箱嗎?於是只好咬著牙抱病出席。我和學校協(ㄔㄠˇ)商(ㄐㄧㄚˋ)的前一天是我病情最嚴重的一天,全身骨頭的每一吋都在劇痛,痛到我整晚在床上打滾無法入睡。結果隔天和校方代表近距離協(ㄔㄠˇ)商(ㄐㄧㄚˋ)時,他們全都無視於我是豬流感患者這件事,由次可見英國政府防疫工作的宣導出現了漏洞,而豬流感疫情為何會在英國失去控制也可以由此看出端倪(註一)。和校方吵完架之後,我立即著手處理打包、海運、匯款、訂機票、幫樓友找新房客(即抓交替)等等返台事宜;而一個多月後當我入境台灣時,儀器仍然測出我的體內有發燒現象,可見當時我病得有多嚴重。現在回想起來,倘若不是憑藉著要和校方吵架的那股鬥志,說不定就見不到台灣的太陽了(touch wood)。

現在重新檢視英國政府對流感疫情的處理方式,其實覺得有些部分也有其合理之處,只是在處理態度上就是個「死道友不死貧道」的概念。流感快篩的準確率說不定和擲骰子差不多,那麼用份網路問卷調查也就可以了;而治療流感其實並沒有什麼特效藥,那麼患者最好別出門把病毒傳染給醫生。這樣說起來似乎也挺合理,然而相較於SARS期間台灣的醫護人員冒著被傳染的風險搶救病患,英國健保局做的唯一一件事就是要病患別去看醫生;兩相比較之下,台灣醫護人員的醫德和敬業態度實在令人感動。回台灣之後也有幾次上醫院的經驗,依然時常為台灣醫護人員的醫德和敬業態度所感動。在鬼門關前走一遭之後,深深覺得能住在台灣實在是太幸福了。希望那些成天挑剔台灣醫護人員或貶低台灣醫療水準的人可以去英國體驗一下看病過程,想必回國後也能體會住在台灣的美好。

註一:在當天口沫橫飛地吵完架之後,在場的校方代表竟然沒有人被我傳染,看來經過各種瘟疫、流感、黑死病天擇後的歐洲人果然免疫系統有所不同。有興趣的人可以參考這篇論文

註二:有人提議台灣也應該引進家醫制度,但家醫制度也有其缺點。舍妹有次在美國生病時,由於家醫誤判其病情、沒有及時安排檢查,導致後來必須送急診。而在美國看病還要考慮保險給付的問題;有時醫生建議的檢查或轉診部門不在保險公司的清單中便必須自費,而人在生病時還要煩惱這些細節、或者主治醫師必須改變會診對象等等都十分惱人。相較之下,更加覺得能住在台灣是天大的福氣,希望大家都能珍惜醫療資源、尊重醫護人員。

註三:照片攝於Leytonstone住處附近的大片荒地,和本文沒有任何關係。因為覺得這片荒地頗美,是以在離開倫敦之前特地去拍了幾張照片。

Tuesday, May 03, 2016

倫敦鐵道印象(下)

關於火車,我有兩件印象深刻的往事。小時候阿姨家後院的外側是阿里山森林火車的必經之路;由於班次不多,每年暑假我都可以沿著鐵軌走上一大段路(好孩子不要學)。表哥結婚時喜宴辦在自家後院;正當杯觥交錯之際,從遠方駛來的小火車鳴起了汽笛,於是賓客趕忙扶老攜幼遠離鐵軌,沒想到這時小火車竟然停下來了。只見司機員探出頭來向新人獻上祝賀之意,原來是把汽笛當成禮砲!

我對火車另一個深刻的印象是在台鐵工會幹部的帶領下參觀台北機廠。火車這樣的龐然大物可以很殘暴也可以很溫馴。在鐵軌上放一枚硬幣,奔馳過後的火車可以把它碾成鐵片,同時卻可以保護它肚子裡的乘客安穩地到達目的地。即使是這麼堅強的身軀也有受傷的時候,於是它們來到台北機廠卸下盔甲,任人拆解下座椅、引擎、馬達、轉向架,分解成鐵片、軸承、彈簧、齒輪。洗去在塵世中沾染的泥濘與汙漬、撫平在外奔波所致的累累傷痕,行路所受的委屈都在台北機廠內得到慰藉。最後把四散的軀殼拼接起來、漆上自信的外表,堅強的身軀已不復見昔日的傷痕,於是又可以重新面對日復一日的挑戰與重擔(註一)。

倫敦的地鐵就比較缺乏關愛了。從座椅、地板、窗戶都可以看出風塵僕僕的過往,但乘客看來倒是不甚在意,從貴族到勞工階層都一樣把身上的衣物往灰撲撲的椅墊或車廂上擱(註二)。其實通勤中的倫敦人看來什麼都不在乎;冷漠的眼神多半專注地盯著手中的書本或報紙,這或許是英國的報業和出版業特別發達的一個原因。偶爾出現不太平靜的插曲是趕車的人徒手扳開車廂門、影響列車行進,這時駕駛會跳下車和乘客理論,但這種長年不斷上演的戲碼並無法激起任何漣漪。對於周遭的一切不平靜視而不見也是倫敦地鐵的特色之一。

我對倫敦地鐵印象最深刻的一幕風景便是類似的情境。某次一踏進車廂裡便聞到一股刺鼻的酸臭味,站定後才發現臭味的來源。那是一位原本應該意氣風發的青年;剪裁合身的西裝配上精心疏理的髮型,就像倫敦金融城裡任何一位少年得志的菁英。這樣一位菁英人物的背脊此時卻挺不直了,整個身軀斜壓在門邊的隔板上,空洞的眼神死盯著地板,絕望的神情透露出所有的生命能量彷彿都被抽空,因為地板上那灘嘔吐物可以往上回溯到他筆挺的西裝褲、西裝上衣,最後到達他的嘴角。整個車廂倒是悄無聲息,所有人都埋首於自己的事務,就連我也是僅僅瞥了他一眼便低頭繼續看報紙。在此偶然相聚的陌生人彷彿約定好了不發一語。有時候冷漠也是一種溫柔。

註一:當時聽說有事故車連鈑金都撞爛了,但維修後又跟新的一樣,實在令人歎為觀止。

註二:敝校一位封爵的校務人員便是搭乘地鐵。我想在倫敦搭乘大眾運輸工具的人這麼多、階層這麼廣泛大概是由於市區的交通實在太擁擠混亂。

Sunday, May 01, 2016

倫敦鐵道印象(上)

在倫敦,鐵路的界線是模糊的。雖然市中心是以地下化的地鐵為主,但一旦到了郊區,同樣採用標準軌的地鐵和國鐵鐵軌便難分難辨了(註一)。火車也會認錯鐵軌嗎?有一回我坐上往東的地鐵返家,卻停在一個我從沒去過的車站。若以台鐵來比喻,就像從台北坐到八堵的電車竟然停在暖暖,於是只好搭反方向的列車回八堵。當時車上的所有乘客都不發一語默默穿過天橋來到對面月台等車,彷彿火車迷路是倫敦的日常。但其實冷漠才是倫敦鐵路的日常。

我對倫敦鐵路的第一印象始於維多利亞這個車站,而我在倫敦搭乘的第一條地鐵便是從這裡出發的維多利亞線。維多利亞車站(Victoria Railway Station)是個忙碌的車站,在全英國的流量僅次於滑鐵盧(Waterloo)車站(註二)。除了是東方快車的終點站之外(註三),這裡也是王爾德(Oscar Wilde)的劇作《不可兒戲》(The Importance of Being Earnest)裡一個重要的地點,是主角人生的轉捩點。由於幼年在此的一個意外,使得任真(Earnest Worthing)的人生從悲劇變成一場鬧劇再變成一齣喜劇。

從維多利亞出發可以抵達伊斯坦堡,但我大多只在市區底下的管狀隧道鑽來鑽去,好像超級瑪莉。倫敦地鐵被稱為「水管」(tube)其來有自。狹小的隧道裡一面是軌道緊貼著牆,另一面是緊貼著牆的月台,在尖峰時間頗有令人幽閉恐懼症發作的潛力,要在離開市中心、駛出地面之後才稍微可愛了起來。我喜歡倫敦地鐵的一點是夏天沒冷氣、冬天有暖氣;車廂與車廂間的窗戶可以打開,行進間有風吹進來,頗有小時候台鐵通勤電車的感覺。


倫敦鐵路的票價基本上是以同心圓來劃分的,越靠近市中心(一區)越貴,在六區之內的地鐵和火車都使用同一套票價。學生買月票和年票有優惠,但要事先選擇區段,超出選定的區段就要額外付費。由於倫敦的悠遊卡(Oyster Card)有個每日吃到飽(daily capping)的上限,是以偶爾超出了範圍便要充分利用,可以趁機坐坐平常沒什麼機會搭乘的火車,到Angel Road尋找天使的蹤影、到Barking看看有沒有狗吠火車、到不知名的車站看看不知名的風景。倫敦的郊區倒是頗有遺世獨立的寧靜氣氛;低矮的二、三樓平房像骨牌一般整齊排列,少了高樓大廈的屏蔽可以看得好遠好遠。在回程的路上氣溫往往隨著夜幕一同降下,將白天喧囂的氣燄一併冷卻,而一盞盞亮起的微黃燈火則柔和了一切冰冷的稜線。此時從車內望出去的遠方像是另一個世界的模型屋般不發一語,連嘈雜的倫敦也變得可親了。

倫敦的鐵路費率之昂貴據說是全世界之冠。以目前的票價來看,單趟的最低價格是一次6.5英鎊(約合300台幣或2.3個麥香堡),而當天吃到飽的最低票價則是12.1英鎊(約合550台幣或肯德基10塊雞全家餐)。這樣的票價據說比紐約貴三倍、比巴黎和東京貴四倍、比莫斯科貴十倍。通往倫敦以外的火車更是昂貴;短程動輒二、三十英鎊起跳,而長程火車的票價可以比機票還貴(很可怕不要問),是以我這等窮學生只能在月台垂涎它們的身影。英國火車不僅昂貴,連服務、守時性與清潔度也都惡名昭彰,而鐵路公司的一貫回應不外乎車站與車體老舊、維修保養費用不貲等等。這個蒸汽火車的起源地竟然淪落至斯實在令人惋惜,但向來喜歡挑剔英國的我竟然不忍苛責,因為我曾經見過火車維修的過程。

註一:標準軌是1,435釐米(4呎8.5吋),是世界上大部分火車使用的軌距,其來源可以參考這篇文章。台鐵的軌距是1,067釐米,和日本一樣屬窄軌,而高鐵則是標準軌。原來高鐵的構想是台鐵提出的,但被交通部運輸研究所改成BOT案(就悲劇了)。

註二:滑鐵盧車站流量高的原因是之前這裡是歐洲之星的終點站;但隨著路線的更改,現在歐洲之星的終點站是Saint Pancras車站。歐洲之星是經由英法海底隧道行走於英法兩國之間的火車。我的法國同學說每個法國人一走出滑鐵盧車站無不氣得牙癢癢的。我懷疑由於英國在民主、藝術與美食等各方面都贏不了法國,因此當年刻意選了滑鐵盧車站來挫挫對方的銳氣。

註三:最早的東方快車從1883年開始只行駛巴黎至伊斯坦堡,要到1930年代才開始停靠倫敦。許多鐵路公司和路線都使用過「東方快車」(Orient Express)這個名字,包括《東方快車謀殺案》(Murder on the Orient Express)的那列火車,而「真正的」東方快車則於2009年停駛。目前從倫敦出發的東方快車全名為The Venice Simplon-Orient-Express (VSOE)。關於東方快車的豆知識可以參考這篇文章,喜歡《東方快車謀殺案》的讀者也可以考慮看看《月館殺人事件》。

Saturday, March 26, 2016

格林威治公園漫遊(下)

我到格林威治公園通常是避開大道只走小徑的。只要避開通往天文台的主要幹道,就可以順著蜿蜒的山坡路通向天文台後方的廣大綠地。山頂的視野很好;除了山腳下的古典建築物(皇家海軍學院、海事博物館)之外,還可以往北遠眺金絲雀碼頭,形成綠蔭襯托摩天大樓的奇異景致。



後山的大道區便沒那麼擁擠了。沿著主要幹道往後山的方向走,右手邊有通往玫瑰園的林蔭步道,玫瑰園走法式風格、左手邊有花園圍繞的水池,整體走英式風格。玫瑰園的周圍有為數眾多的長椅,莫名地予人寧靜的祥和感,但使用的人倒是不多。玫瑰園的中心便是皇家園林衛隊宅邸(Ranger’s House),其中的溫赫收藏館(Wernher Collection)據說收藏著大量文藝復興時期的藝術作品,但時隔太久我已忘了當初有沒有參觀過。


在公園外圍的小徑區往往滿是荒煙蔓草且人煙稀少。我習慣不看地圖,儘挑荒僻的小徑走,在野草及膝的荒原裡便會升起脫離倫敦塵囂的寧靜感。走到失去了方向感也不打緊,反正在下一個路口往大路走就可以回到主要幹道,就像溪流總要匯聚到大海。在迷路了無數次之後,我也把整座公園摸了個七、八分熟。


我到格林威治公園倒是挺少帶相機,因為自認拍不出當下的情境,卻因此錯過了人生中難得一見的奇異景象。那是在我離開倫敦前不久的事,在公園某個後門外的草皮上突然出現了臨時搭建的遊樂園;旋轉木馬、碰碰車、遊戲台等逐漸組裝成形,在向晚的天色中叫囂著各種反差極大的俗麗色彩(註一)。翠綠的草皮上攤滿了五顏六色的零件與道具,應該旋轉的木馬靜止不動,像是靈異故事或偵探片的場景,就算出現小丑殺人事件也不足為奇。這一大片遊樂園當然在事後拆除得乾乾淨淨,彷彿在這裡發生的一切都不過是海市蜃樓。


註一:Funfair,有興趣的人可以搜尋圖片,確實是和綠地格格不入的詭異場景。當時的funfair就搭建在照片中騾子所在的地方。這些騾子也是某天突然出現的,幸好當天特地帶了相機拍照。總覺得那塊荒地有種召喚奇妙事物的神奇力量。

Thursday, March 24, 2016

格林威治公園漫遊(上)


自從搬到東倫敦之後,格林威治公園(Greenwich Park)就成了我的後花園(註一)。每個星期六下午我都會提早離開研究室,到格林威治公園狠狠走上幾個小時。幾個小時是必要的,因為格林威治公園佔地74公頃,其中包含一艘快船(白短衫號)、兩座學院(格林威治大學、皇家海軍學院)、三間博物館(海事博物館、皇家天文台、皇家園林衛隊宅邸),以及花園、水池、和數不清的步道。這裡的小山坡在倫敦的公園裡是難得一見的,雖然看在咱台灣人的眼裡實在不值一哂。

我喜歡把格林威治公園分成大道區與小徑區(因為是我的後花園,所以我可以任意分類)。從海事博物館(National Maritime Museum)到皇家天文台(Royal Observatory Greenwich)之間的大道算是最熱門的景點,草皮上總是擠滿了野餐、玩飛盤、溜滑板、踢足球、吹風曬太陽的人群。海事博物館是個適合歇腳的地方,既不用門票,又有舒適的廁所和座椅,是個可以在下山後休息片刻的好地方。

穿過海事博物館之後,沿著大路往山坡上爬,就可以抵達屋頂有顆紅球的皇家天文台。遊客大多是走這條路線,是以往往將這條狹窄的山路擠得水洩不通。至於著名的本初子午線,自然更是熱門景點,等著拍照的人龍總是絡繹不絕。我對皇家天文台印象最深刻的其實是個冷門的展覽。在漫步格林威治公園太多次之後,某次開始細細看起裡頭的展覽,把神祕的木頭小抽屜一只只打開,結果發現了古代英國水手怎麼在航海時推斷英國當地時間。


根據皇家天文台的說法,古代的英國水手會把一隻狗刺傷,然後帶著這隻狗一同出海。到了約定的時間,留在英格蘭的同伴會將那把刺傷狗兒的刀子插入一種神祕的粉末裡,此時漂流在海上的狗兒便會痛苦哀嚎,而同船的水手便可以據此得知英格蘭的時間。這個神奇的魔法最後當然被證明完全無效,狗兒白白犧牲了(註二)。 


後來我才瞭解水手們想知道家鄉時間的真正原因。原來在經度尚未定義以前,在海上無法判斷自己航行了多遠,於是這個曾經獵殺女巫的國度也只好訴諸巫術以補科學之不足。在一望無際的海洋上航向未知的旅程是什麼樣的心情呢?在《少年Pi的奇幻漂流》(Life of Pi)中,支撐少年Pi在大海上存活下來的有兩大支柱,即科學與宗教(當然Pi的父親代表科學而母親代表宗教,故事通常是這樣寫的)。即使到了二十一世紀,大海仍然充滿了未知與危險,因此這個魔法在當時可能像潘朵拉的盒子裡留下的一絲希望,那麼狗兒也就不是白白犧牲了。(謎之聲:但你有想過狗狗的心情嗎?沒有,因為你只想到你自己。)


註一:Greenwichw不發音,所以其實是格藍尼區。
註二:這不是我瞎掰的,有興趣的人可以搜尋Powder of sympathy Royal Observatory Greenwich