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unday, May 29, 2016

英國醫療

最近看了幾篇鄉民討論各國醫療水準的文章,其中竟然有推文稱讚英國的醫療,令我不禁回想起在英國不幸感染豬流感(swine flu,H1N1)的經歷。2009年春夏之交是豬流感疫情開始升溫的時候,而疫情在英國之所以會擴大不是沒有原因的。當時各國還記得2003年SARS和2005年禽流感的教訓,提出了在公共場所應戴口罩這樣的建議,然而英國政府的消極無為使得一些歐洲旅客到英國著名景點觀光時特意戴上口罩以示抗議。面對歐洲各國的抨擊,英國政府的回應竟然是呼籲國民不要在公共場所戴口罩,原因是「衛生紙有和口罩一樣的效果」,以及「那些戴口罩的國家是由於空氣污染嚴重才養成這樣的風氣」。當然口罩是無法阻隔病毒的;但如果認為衛生紙有助於阻隔病毒傳染卻又呼籲大眾別戴口罩,這邏輯不是有點矛盾嗎?簡而言之,英國政府是不希望自己的國家出現(英國心目中的)落後國家那種街上一堆人戴口罩的景象,而這種愛面子的心態使得英國成為全世界疫情最嚴重的國家之一,連我也不幸成了受害者。

某天我搭上一班擁擠的列車,站在我正前方的那人突然打了個大噴嚏,當下我便有不祥的預感。果不其然,隔天各種感冒症狀接踵而至。先是發燒、畏寒、狂打噴嚏,接著全身骨節開始痠痛了起來。當時我不清楚這是否就是豬流感,於是上網看看英國健保局(National Health Service,NHS)發佈的官方訊息。英國健保局還是有所作為的;他們在網路上設計了一份問卷,詢問病患的各種症狀以及最近接觸過的人裡頭是否有豬流感患者。填完問卷後,結論是我「可能」得的是豬流感,因此可以免費領取一份克流感(Tamiflu),但是我不能親自去領,必須要請別人代領。這就是當時英國政府對於豬流感病患的處理流程,令人難以置信。首先,這份問卷是基於病人的主觀判斷來填寫的,對於任何情況不明的案例就是直接發給病人一份克流感,而任何人也都可以誇大病情來領取克流感(當時由於英國疫情嚴重,出現了克流感短缺的情形,也出現了批評藥廠死要錢見死不救的聲音)。但克流感真的是萬靈丹嗎?我當時從媒體報導隱約得知克流感是針對另一種病毒設計的,而這樣的藥物為何可以拿來治療豬流感令我百思不得其解。其次,英國官方要求克流感不能由患者本人領取,那獨居的人怎麼辦?總之,我當時對克流感抱有疑慮,再加上也無法領取,因此也只好一天一天這樣病下去。

當時我和校方預定了一場協商會議,於是我詢問聯絡人是否可以改期,結果聯絡人竟然建議我可以不要出席。我是這場協商的當事人竟然建議我不要出席,那不是擺明了要黑箱嗎?於是只好咬著牙抱病出席。我和學校協(ㄔㄠˇ)商(ㄐㄧㄚˋ)的前一天是我病情最嚴重的一天,全身骨頭的每一吋都在劇痛,痛到我整晚在床上打滾無法入睡。結果隔天和校方代表近距離協(ㄔㄠˇ)商(ㄐㄧㄚˋ)時,他們全都無視於我是豬流感患者這件事,由次可見英國政府防疫工作的宣導出現了漏洞,而豬流感疫情為何會在英國失去控制也可以由此看出端倪(註一)。和校方吵完架之後,我立即著手處理打包、海運、匯款、訂機票、幫樓友找新房客(即抓交替)等等返台事宜;而一個多月後當我入境台灣時,儀器仍然測出我的體內有發燒現象,可見當時我病得有多嚴重。現在回想起來,倘若不是憑藉著要和校方吵架的那股鬥志,說不定就見不到台灣的太陽了(touch wood)。

現在重新檢視英國政府對流感疫情的處理方式,其實覺得有些部分也有其合理之處,只是在處理態度上就是個「死道友不死貧道」的概念。流感快篩的準確率說不定和擲骰子差不多,那麼用份網路問卷調查也就可以了;而治療流感其實並沒有什麼特效藥,那麼患者最好別出門把病毒傳染給醫生。這樣說起來似乎也挺合理,然而相較於SARS期間台灣的醫護人員冒著被傳染的風險搶救病患,英國健保局做的唯一一件事就是要病患別去看醫生;兩相比較之下,台灣醫護人員的醫德和敬業態度實在令人感動。回台灣之後也有幾次上醫院的經驗,依然時常為台灣醫護人員的醫德和敬業態度所感動。在鬼門關前走一遭之後,深深覺得能住在台灣實在是太幸福了。希望那些成天挑剔台灣醫護人員或貶低台灣醫療水準的人可以去英國體驗一下看病過程,想必回國後也能體會住在台灣的美好。

註一:在當天口沫橫飛地吵完架之後,在場的校方代表竟然沒有人被我傳染,看來經過各種瘟疫、流感、黑死病天擇後的歐洲人果然免疫系統有所不同。有興趣的人可以參考這篇論文

註二:有人提議台灣也應該引進家醫制度,但家醫制度也有其缺點。舍妹有次在美國生病時,由於家醫誤判其病情、沒有及時安排檢查,導致後來必須送急診。而在美國看病還要考慮保險給付的問題;有時醫生建議的檢查或轉診部門不在保險公司的清單中便必須自費,而人在生病時還要煩惱這些細節、或者主治醫師必須改變會診對象等等都十分惱人。相較之下,更加覺得能住在台灣是天大的福氣,希望大家都能珍惜醫療資源、尊重醫護人員。

註三:照片攝於Leytonstone住處附近的大片荒地,和本文沒有任何關係。因為覺得這片荒地頗美,是以在離開倫敦之前特地去拍了幾張照片。

Tuesday, May 03, 2016

倫敦鐵道印象(下)

關於火車,我有兩件印象深刻的往事。小時候阿姨家後院的外側是阿里山森林火車的必經之路;由於班次不多,每年暑假我都可以沿著鐵軌走上一大段路(好孩子不要學)。表哥結婚時喜宴辦在自家後院;正當杯觥交錯之際,從遠方駛來的小火車鳴起了汽笛,於是賓客趕忙扶老攜幼遠離鐵軌,沒想到這時小火車竟然停下來了。只見司機員探出頭來向新人獻上祝賀之意,原來是把汽笛當成禮砲!

我對火車另一個深刻的印象是在台鐵工會幹部的帶領下參觀台北機廠。火車這樣的龐然大物可以很殘暴也可以很溫馴。在鐵軌上放一枚硬幣,奔馳過後的火車可以把它碾成鐵片,同時卻可以保護它肚子裡的乘客安穩地到達目的地。即使是這麼堅強的身軀也有受傷的時候,於是它們來到台北機廠卸下盔甲,任人拆解下座椅、引擎、馬達、轉向架,分解成鐵片、軸承、彈簧、齒輪。洗去在塵世中沾染的泥濘與汙漬、撫平在外奔波所致的累累傷痕,行路所受的委屈都在台北機廠內得到慰藉。最後把四散的軀殼拼接起來、漆上自信的外表,堅強的身軀已不復見昔日的傷痕,於是又可以重新面對日復一日的挑戰與重擔(註一)。

倫敦的地鐵就比較缺乏關愛了。從座椅、地板、窗戶都可以看出風塵僕僕的過往,但乘客看來倒是不甚在意,從貴族到勞工階層都一樣把身上的衣物往灰撲撲的椅墊或車廂上擱(註二)。其實通勤中的倫敦人看來什麼都不在乎;冷漠的眼神多半專注地盯著手中的書本或報紙,這或許是英國的報業和出版業特別發達的一個原因。偶爾出現不太平靜的插曲是趕車的人徒手扳開車廂門、影響列車行進,這時駕駛會跳下車和乘客理論,但這種長年不斷上演的戲碼並無法激起任何漣漪。對於周遭的一切不平靜視而不見也是倫敦地鐵的特色之一。

我對倫敦地鐵印象最深刻的一幕風景便是類似的情境。某次一踏進車廂裡便聞到一股刺鼻的酸臭味,站定後才發現臭味的來源。那是一位原本應該意氣風發的青年;剪裁合身的西裝配上精心疏理的髮型,就像倫敦金融城裡任何一位少年得志的菁英。這樣一位菁英人物的背脊此時卻挺不直了,整個身軀斜壓在門邊的隔板上,空洞的眼神死盯著地板,絕望的神情透露出所有的生命能量彷彿都被抽空,因為地板上那灘嘔吐物可以往上回溯到他筆挺的西裝褲、西裝上衣,最後到達他的嘴角。整個車廂倒是悄無聲息,所有人都埋首於自己的事務,就連我也是僅僅瞥了他一眼便低頭繼續看報紙。在此偶然相聚的陌生人彷彿約定好了不發一語。有時候冷漠也是一種溫柔。

註一:當時聽說有事故車連鈑金都撞爛了,但維修後又跟新的一樣,實在令人歎為觀止。

註二:敝校一位封爵的校務人員便是搭乘地鐵。我想在倫敦搭乘大眾運輸工具的人這麼多、階層這麼廣泛大概是由於市區的交通實在太擁擠混亂。

Sunday, May 01, 2016

倫敦鐵道印象(上)

在倫敦,鐵路的界線是模糊的。雖然市中心是以地下化的地鐵為主,但一旦到了郊區,同樣採用標準軌的地鐵和國鐵鐵軌便難分難辨了(註一)。火車也會認錯鐵軌嗎?有一回我坐上往東的地鐵返家,卻停在一個我從沒去過的車站。若以台鐵來比喻,就像從台北坐到八堵的電車竟然停在暖暖,於是只好搭反方向的列車回八堵。當時車上的所有乘客都不發一語默默穿過天橋來到對面月台等車,彷彿火車迷路是倫敦的日常。但其實冷漠才是倫敦鐵路的日常。

我對倫敦鐵路的第一印象始於維多利亞這個車站,而我在倫敦搭乘的第一條地鐵便是從這裡出發的維多利亞線。維多利亞車站(Victoria Railway Station)是個忙碌的車站,在全英國的流量僅次於滑鐵盧(Waterloo)車站(註二)。除了是東方快車的終點站之外(註三),這裡也是王爾德(Oscar Wilde)的劇作《不可兒戲》(The Importance of Being Earnest)裡一個重要的地點,是主角人生的轉捩點。由於幼年在此的一個意外,使得任真(Earnest Worthing)的人生從悲劇變成一場鬧劇再變成一齣喜劇。

從維多利亞出發可以抵達伊斯坦堡,但我大多只在市區底下的管狀隧道鑽來鑽去,好像超級瑪莉。倫敦地鐵被稱為「水管」(tube)其來有自。狹小的隧道裡一面是軌道緊貼著牆,另一面是緊貼著牆的月台,在尖峰時間頗有令人幽閉恐懼症發作的潛力,要在離開市中心、駛出地面之後才稍微可愛了起來。我喜歡倫敦地鐵的一點是夏天沒冷氣、冬天有暖氣;車廂與車廂間的窗戶可以打開,行進間有風吹進來,頗有小時候台鐵通勤電車的感覺。


倫敦鐵路的票價基本上是以同心圓來劃分的,越靠近市中心(一區)越貴,在六區之內的地鐵和火車都使用同一套票價。學生買月票和年票有優惠,但要事先選擇區段,超出選定的區段就要額外付費。由於倫敦的悠遊卡(Oyster Card)有個每日吃到飽(daily capping)的上限,是以偶爾超出了範圍便要充分利用,可以趁機坐坐平常沒什麼機會搭乘的火車,到Angel Road尋找天使的蹤影、到Barking看看有沒有狗吠火車、到不知名的車站看看不知名的風景。倫敦的郊區倒是頗有遺世獨立的寧靜氣氛;低矮的二、三樓平房像骨牌一般整齊排列,少了高樓大廈的屏蔽可以看得好遠好遠。在回程的路上氣溫往往隨著夜幕一同降下,將白天喧囂的氣燄一併冷卻,而一盞盞亮起的微黃燈火則柔和了一切冰冷的稜線。此時從車內望出去的遠方像是另一個世界的模型屋般不發一語,連嘈雜的倫敦也變得可親了。

倫敦的鐵路費率之昂貴據說是全世界之冠。以目前的票價來看,單趟的最低價格是一次6.5英鎊(約合300台幣或2.3個麥香堡),而當天吃到飽的最低票價則是12.1英鎊(約合550台幣或肯德基10塊雞全家餐)。這樣的票價據說比紐約貴三倍、比巴黎和東京貴四倍、比莫斯科貴十倍。通往倫敦以外的火車更是昂貴;短程動輒二、三十英鎊起跳,而長程火車的票價可以比機票還貴(很可怕不要問),是以我這等窮學生只能在月台垂涎它們的身影。英國火車不僅昂貴,連服務、守時性與清潔度也都惡名昭彰,而鐵路公司的一貫回應不外乎車站與車體老舊、維修保養費用不貲等等。這個蒸汽火車的起源地竟然淪落至斯實在令人惋惜,但向來喜歡挑剔英國的我竟然不忍苛責,因為我曾經見過火車維修的過程。

註一:標準軌是1,435釐米(4呎8.5吋),是世界上大部分火車使用的軌距,其來源可以參考這篇文章。台鐵的軌距是1,067釐米,和日本一樣屬窄軌,而高鐵則是標準軌。原來高鐵的構想是台鐵提出的,但被交通部運輸研究所改成BOT案(就悲劇了)。

註二:滑鐵盧車站流量高的原因是之前這裡是歐洲之星的終點站;但隨著路線的更改,現在歐洲之星的終點站是Saint Pancras車站。歐洲之星是經由英法海底隧道行走於英法兩國之間的火車。我的法國同學說每個法國人一走出滑鐵盧車站無不氣得牙癢癢的。我懷疑由於英國在民主、藝術與美食等各方面都贏不了法國,因此當年刻意選了滑鐵盧車站來挫挫對方的銳氣。

註三:最早的東方快車從1883年開始只行駛巴黎至伊斯坦堡,要到1930年代才開始停靠倫敦。許多鐵路公司和路線都使用過「東方快車」(Orient Express)這個名字,包括《東方快車謀殺案》(Murder on the Orient Express)的那列火車,而「真正的」東方快車則於2009年停駛。目前從倫敦出發的東方快車全名為The Venice Simplon-Orient-Express (VSOE)。關於東方快車的豆知識可以參考這篇文章,喜歡《東方快車謀殺案》的讀者也可以考慮看看《月館殺人事件》。